6月,與大興安嶺的公路同行的,是那條流動的根河,它像一個信心滿滿的情人,緊緊相依,時而彎曲,時而浩蕩,時而又隱入蔥蘢的綠樹叢中,豪邁、率真、嬌羞,兼而有之。
讓人詫異的是,河水看去竟是黑的,醇厚地放著光,就如皮膚黝黑的青春透著光澤。為什么會是黑色的河呢?當?shù)嘏笥研ρ灾?,是河兩旁茂密的草叢和樹林染成的,它們簇擁親昵著這河,將自己曼妙的身影投入河的懷抱,于是便成了河的一部分。一起涌動在河水里的,還有天上的白云,它們從高高的藍天俯瞰著大地,根河成為它們美妙的鏡子,它們?yōu)楹铀畮チ鲃拥墓獠?,還有無比高遠的氣息。我一度恍惚,這是天在河里,還是河在天上?
不由地,我也很想成為一棵樹,或是一朵云,長久地,就這樣依偎著,或是不斷親近著這條河,這條名叫根河的河。
如果是春天,根河會從厚厚的冰層中泛起春潮,河的生命力會巨大地迸發(fā)開來,它推去堅冰,歡快地伸展腰肢,向遠方而去。這破冰時節(jié)的河水才是它真正的本色,純真清洌,水晶一般透明。河岸上,那些被嚴冬蕭條了枝干的樺樹林和灌木叢剛剛發(fā)青,它們與河的親密還有待時日。它們互相邀約并相守著,等待不久之后的相擁。這條源自大興安嶺的河,原本的名字就是“葛根高勒”,正是清澈透明的意思。在一個個春天的日子里,根河回到童年,回到本真,然后再一次次豐滿成熟,將涓涓乳汁流送給兩岸的萬千生物。
地球上如果沒有河流,也就沒有人類,人的蹤跡總是跟河有關,又總愛把河水比作乳汁,將家鄉(xiāng)的河稱之為母親河,給大河小河賦予了生命源泉的意味。在根河境內(nèi),有1500多條河流與湖泊,構(gòu)成了中國北方的大河之源。因為這河,人們尋覓而來。在東北的山嶺草原湖泊河水之間,歷史上無數(shù)北方族群部落逐河而居,使鹿的鄂溫克人便是其中之一。他們跟森林河流貼得最近,西到額爾古納河岸,北到恩和哈達和西林吉,東到卡瑪蘭河口和呼瑪爾河上游,南到根河,他們與這些河流相依為命。在千百年的相處之中,薩滿與神的對話,留給人們一首歌:藍天藍天你好嗎?還好嗎?我們是天上飛翔的鳥兒?。『铀铀愫脝幔窟€好嗎?我們是水里游動的魚兒啊!
鄂溫克人就這樣世代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里,根河目睹了這一切。
鄂溫克人像家人一般與馴鹿為伴,生活起居、狩獵勞動,都離不開看上去“四不像”的馴鹿,它長著馬頭、鹿角、驢身和牛蹄,毛色淡灰或純白,體態(tài)高貴,溫順優(yōu)雅,唐朝詩人李白曾賦詩:“別君去兮何時還,且放白鹿青崖間。”乾隆皇帝則大為驚嘆:“我聞方蓬海中央,仙人來往騎白鹿。然疑未審今見之,馴良迥異麇麝族”。如今的小孩子會覺得馴鹿眼熟,圣誕老人從天邊所至時,就是它昂著漂亮的犄角拉著雪橇奔騰而來的。馴鹿屬于童話,它活蹦亂跳時就會有神奇的童話如金豆般誕生。
眼下,這些令詩人和皇帝驚訝不已的溫順的大鹿在全世界已所剩不多,中國也唯獨在大興安嶺根河一帶幸留著幾個飼養(yǎng)點。相比從前的從前,大興安嶺消瘦了許多,為了對生態(tài)及動物進行保護,鄂溫克人結(jié)束了最后的狩獵,放下了獵槍。但馴鹿人的生活仍在繼續(xù),所有的人都有理由選擇離開森林,進入城市或遠走他鄉(xiāng),但敖魯古雅部落受人尊重的長輩、94歲的瑪麗亞·索一步也不想離開她的馴鹿。
一踏進根河,我們就聽說了她美麗的名字。先是在一些畫冊里見過這位老奶奶的影像,她神色堅毅平靜,緊閉著嘴唇,嘴角兩旁的皺紋宛如樺樹皮上的紋路,仿佛她的臉上就印刻著她相守了一生的森林,即使沉默著,也能看出她和鹿群的故事。
她或許就是根河的化身,充滿了母性,慈祥溫暖,柔和堅強,又有著豐富的傳奇。年輕時她漂亮能干,是大興安嶺遠近聞名的女獵手,與丈夫在密林里行走,打下的獵物無論多遠,總是她領著馴鹿運回部落。常有人在茫茫林海中迷路,遭遇不測,瑪麗亞·索會刻下“樹號”——用短斧或獵刀在樹干上砍下小小的印跡,舉家搬遷或是遠足狩獵,以此為指示;或者在大樹上砍一個缺口,綁上橫木桿,然后扎上柳條小圈,柳條圈會告訴人們搬家的方向,圓圈到樹桿的長度預示搬家的距離。這樣,無論林海多么神秘遙遠,都在她的方寸之中?,旣悂?middot;索豪氣十足,聰明過人,還是一個能生養(yǎng)的母親,一口氣為她的民族養(yǎng)下了7個孩子。鄂溫克族對人丁的繁衍幾近崇拜,歷史上因為氣候嚴寒、多種疾病,還有飲酒過度,使得人口本來就極少的鄂溫克發(fā)展緩慢,瑪麗亞·索的7個孩子個個活潑健壯,她果真就是一條生命之河。丈夫在她生下第一個孩子之后就酗酒,不理家事,瑪麗亞·索用豐沛的乳汁養(yǎng)大了孩子。她的部落人丁興旺,鹿群生氣勃勃,她的名字就是守護森林的敖魯古雅的象征。
那天,本來準備到瑪麗亞·索的部落去參觀,但我卻猶豫再三,終究未去。在我心里,其實已經(jīng)見過她了,她的臉龐是那樣熟悉,她的氣息似乎就吹拂在耳邊;雖然沒有聽見過她說話,但她如森林微風、根河波濤一般的聲音似乎就流淌在我的心底。作家烏熱爾圖為瑪麗亞·索拍的一張圖片不止一次吸引住我的目光:白樺林里,老人穿著長袍,扎著頭巾,側(cè)身站在一頭七叉犄角的馴鹿前,她微微佝僂著身子,皺巴巴的手撫過鹿柔細的皮毛、濕潤的嘴角,鹿很歡喜地舔食著老人伸過來的苔蘚,依偎在她的袍子下,那兒一定有著母親的氣息。這圖片如詩如畫,是那樣的樸素自然,這位偉大的母親恬然生活在她的鹿群之中,我們這些陌生的外來人,怎敢輕易去打擾她的平靜?
其實我也很想為瑪麗亞·索拍一張照片,以我的角度和理解。這些年,涌到瑪麗亞·索獵民點參觀游覽的人絡繹不絕,來自全世界,帶著各式各樣的目光。我想,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根河,自己的瑪麗亞·索,但我們這樣匆匆地來去,怎么能有烏熱爾圖目光里的深沉呢?
因為烏熱爾圖就是根河的兒子。當年,這位從小生活在大興安嶺的鄂溫克青年捧著他的《琥珀色的篝火》走上了文壇,剎時讓人眼前一亮。人們從他的小說里,認識了這個寂寞又熱烈的民族。出乎意料的是,烏熱爾圖帶給文壇的除了他的小說,還有他后來辭去京官重返故鄉(xiāng)的驚人之舉。時隔多年,當我行走在呼倫貝爾草原上,那些將天邊畫出蜿蜒起伏線條的山丘,那些怒放成海洋或孤零零獨自開放的花兒,那些低頭吃草或昂頭沉思的馬群,還有袒露在草原上、始終默默流淌的河,都讓人忍不住心潮涌動。我不禁聯(lián)想起這位鄂溫克作家的返鄉(xiāng),或許有諸多原因,但那或許都并不重要,只有一個理由就足夠了,就是這片草原這些河流這些民族啊!她們無時無刻不在召喚啊,生活在山林里的祖先留在他身體里的血脈在涌動?。∥疫@樣以為,不知對不對。在根河的一個夜晚,我問烏熱爾圖,他用他那雙鹿一般的眼神看了看我,用力點點頭,說是的,是這樣的。
他和瑪麗亞·索有著同樣的眼神。烏熱爾圖在回到草原以后的日子里,完成了《呼倫貝爾筆記》一系列著作和攝影,那是他數(shù)十載的文化尋根,是他作為一個鄂溫克的兒子,對母親的深情眷念和報答。
記得來到根河的頭一天,一切都是新鮮的。晚餐之后,熱情的根河人為我們備好了第二天進入森林的行裝,那是一雙齊小腿的帆布靴子,還有一個養(yǎng)蜂人戴的帽子,說是為了防止一種叫“草爬子”的飛蟲叮咬。在北京時,根河的朋友就再三發(fā)來短信,叮囑備足衣物,來后又給了一張友情提示,說到草爬子的危害和防范措施。比如它類似螞蝗,叮住就不松口,情愿沒了性命也不撤退,會將半截身子扎在人肉里,只能拿煙熏,如果硬扯會斷在肉里發(fā)炎,導致血液感染,過去就曾有一位因此而得了腦炎等等。大家都很當回事,但走過幾處山林,除了飛來飛去的瞎蠓圍著人亂轉(zhuǎn),并沒有遇到令人恐懼的草爬子。從小生活在海拉爾的艾平一路陪同我們,說小時候并沒有這么多蟲子啊,在她的印象中,她和小伙伴們常常在林子里玩耍,一玩就好半天,也從沒被叮成什么樣兒。是人類退化了,還是環(huán)境變化了呢?或許原本這世界就是所有生物共同擁有的,人類占有太多,才引發(fā)蟲的攻擊?人一下車,蠓蟲就圍上來了,上車時也跟著,在車廂里狂舞,大家一陣亂撲,但艾平說不要緊,只要車一開它們就不見了。雖然車門緊閉,它們并沒飛出去,但奇怪的是一會兒功夫就都不知躲到哪兒去了。
人說,大興安嶺里的蝴蝶真多??!那天因為《民族文學》的圖片要定稿下廠印刷,我留在根河的住處看圖樣未跟隊伍同行,從山里回來的各位就是這樣驚嘆的。他們說公路旁,車前人后,白蝴蝶層層疊疊飛舞,就像盛開的花朵,好長好長一片?。?/p>
山外的人遠道去看山,原本住在山上的人卻搬下了山。
人類到了21世紀,越來越意識到人與自然必須平等相處,生活在根河的大多數(shù)鄂溫克人戀戀不舍地告別了山林,將更多的空間留給了無邊的草木以及黑熊、狼、灰鼠和蝴蝶昆蟲,在離城市不遠的一個地方,新建了童話般的村落。
我們?nèi)サ侥抢飼r,從山林里搬出的鄂溫克人正三三兩兩地在自家門前,干著一些零碎的活兒。男人穿著時尚的T恤和牛仔褲,女孩們燙了發(fā),也有的挑染成黃的深紅的,在陽光下格外惹眼,她們的裙子仍然長長的,跟老去的瑪麗亞·索一樣,但卻是城市里流行的花色,胸口有波浪似的蕾絲花邊,眉毛精心描畫過,越發(fā)顯出鄂溫克人有些突出的額頭和凹下去的眼睛。
這里的房屋都是政府投資興建的,咖色外墻,小尖頂,搬進來的一家家鄂溫克人按照自己的想法裝扮屋子,并盤算生計。我從那些敞開的門前慢慢走過,看窗戶里垂下的花簾,擺放在門前的摩托車,掛在墻上的紅辣椒,主人倚在門前,微笑點頭。
鄂溫克人熱情好客,每當客人從遠方來,全家都會出迎并行執(zhí)手禮,老人們留給年輕人這樣的教誨:“外來的人不會背著自己的房子,你出去也不會帶著家。如果不熱情招待客人,你出門也就沒有人照顧你。有火的屋才有人進來,有枝的樹才有鳥落。”鄂溫克祖祖輩輩形成了獨特的生產(chǎn)生活方式以及宗教,待人接物的傳統(tǒng)習慣,他們稱之為“敖敖爾”,是族人自覺遵循的行為規(guī)范。
一處寬大的屋檐下,一輛童車里坐著個戴花帽的小女孩兒,粉團團的臉兒,對著人咯咯發(fā)笑。我張開雙臂,她一點兒也不認生,兩只胖乎乎的小手舉得高高的,我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。母親走過來,那是一個體態(tài)豐滿的鄂溫克少婦,她嫁給了一個山東漢族青年,一家三口住在這童話般的小屋里。門前的樺樹皮牌子上寫著“布麗娜鹿產(chǎn)品專賣店”,屋子上下兩層,樓下的玻璃柜里擺著鹿茸鹿酒、樺樹皮做的小盒子小杯子什么的。山東青年看樣子對這里的生活很滿意,遞過妻子的名片,說這里的鹿產(chǎn)品都是最純正的,是直接從敖魯古雅部落運來的。妻子在一旁頷首微笑,她就是布麗娜。鄂溫克人與外族人通婚是常見的事情,近些年顯然更為普遍,他們的孩子取的是鄂溫克名字,成為這新部落的新一代。
這座小城就叫了根河,在中國冷極之地,大興安嶺的腹地之中。6月的陽光將這個北國小城照耀得如火如荼,讓人絲毫也無法與冬季零下50多度聯(lián)系起來。而一年之中的12個月中,根河確實有9個月需要取暖。過去的歲月燒去的柴禾來自一片片消失的森林,而今燒煤,并有不少人遷往了外地。除了馴鹿的鄂溫克人,在這里生活的根河人大都是幾十年前從山東、遼寧、吉林等地遷徒而來。
這里有過多年的繁忙,大興安嶺的木材源源不斷從根河運往大江南北,貯木廠是小城最重要的企業(yè),林業(yè)局林場可以說是小城的另一個名稱。過往的一切留在了畫冊里,留在了幾代人難以磨滅的記憶中。眼下,伐木工變作了看林人,大家掛在口邊的是“天保工程”——天然林資源保護工程。自1998年以來,興安嶺木材砍伐逐年減量,現(xiàn)已減產(chǎn)到位,大批工人需要謀求新的職業(yè)和技能,他們制造壓縮板材、可以裝卸的小木屋,所有的努力在與以往告別,與未來接軌。根河人守著富饒的大興安嶺,但再不能輕易動它一下,這需要足夠的定力。
根河天亮得很早。剛來的那天,半夜里就醒了,窗外明晃晃的,以為至少到了7點,一看表不過才3點多,反復幾次,只得早早起床。走到窗前一看,根河就在眼前,河對面的廣場上已經(jīng)有許多人翩翩起舞,那么多的人,男女老少,似乎這個小城的人都聚集在此了。舞在前面的高手穿戴耀眼,紅衫白褲、白手套白帽子,儀仗隊似的整齊好看,跟在后面的大隊伍五顏六色,卻也是招式分明。
清晨和夜晚,我在窗前看了好幾回,根河水伴著音樂,伴著舞蹈,讓人躍躍欲試。那天黃昏之后我忍不住踱過根河橋,進入到舞者的歡樂之中。用不著有任何忐忑,誰也不會在意一個人的加入,大家都是這樣笑著來又笑著去。在我身邊的這些或高大豐滿,或皮膚白皙的女人,有蒙古族、滿族、達斡爾族、鄂倫春族、俄羅斯族,這從她們的穿戴和不時的言語中能覺察出來。我摹仿著她們舉手投足,扭動腰肢,想象著生活在此的種種愉悅。那是我度過的最為愉快的一天。
只有一個女子的舞蹈與眾不同,我注意到她時,暮色已經(jīng)降臨,大批的人已在酣暢的運動之后紛紛散去,意猶未盡的還有一群人,她們伴隨著一組民歌風的樂曲再次起舞。這女子卻獨自在一旁,仿佛只有音樂與她牽著一條線,她單薄的身體像一張弓,時而彎曲時而挺直,她隨心所欲,兩只手臂狂放不羈,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千變?nèi)f化,就像6月根河那些黑色的帶著神秘色彩的波濤,時而柔情時而迅猛。我從沒在舞臺之外的場合見到如此專注的獨舞,或者她并不是為了舞蹈而只是一種宣泄。她在訴說什么呢,這個讓我看不清模樣的女人?
樂曲從“草原上的卓瑪”到“哥哥門前一條彎彎的河”,再到土家人的龍船調(diào),我在中國最北端的小城里,聽到了來自三峽的“妹妹要過河,哪個來推我?”這女人,用力劃動著手臂,似乎她就要過河,她伏下肩膀又昂起頭,跺著腳,用盡了全身氣力。她是妻子,是母親,她心中的大河一定交織著千般的喜悅與苦痛,還有希冀啊。這個根河的女人,讓我忍不住熱淚盈眶。
我轉(zhuǎn)身離去,根河就在身邊。大橋上的燈光將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,我知道我來過了但卻遠遠抵達不了這河的深奧,我只能記住這些人和這些時光。
這些緩緩流淌的讓人眷念的時光。
(作者為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全委,現(xiàn)任《民族文學》雜志主編。)